李旦的脸色终于长久地黯淡下去,两唇翕张,半晌才又叫出来一句:“姑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,生得又与他爹如此相像,做过这样的事后,若说我当真无感于怀,那是假话。何况那是守礼。现在我已不再一想到守礼便难过,但却总会想起从前。从前的守礼,还有从前的李晟。年少时我并不会常常想到这个大哥。年纪越大,却竟慢慢地理解起他来。在贞观殿那个阴湿沉闷的午后,帘后的我听见他年轻的声音嘶哑着说要叫他的妹妹去和亲。还有那些历经打压而逐渐绝望的日子,那些母亲越来越锐利而他越来越沉默的表情时刻。有时候我觉得他整个人就像是皇宫的一部分,那张脸,像是一只木雕兽首独自在了宫城高大威严的屋脊蹲着,非龙非鹿,总是四不像的模样,却与这宫城一样,仿佛从上古时代就已在那里。我渐渐地理解他当年的境遇,更多地却是在理解阿欢。或者崔明德,或者所有人。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,欢喜的,苦难的。那些欲言又止的表情。那些想笑而不能的笑,与想哭而不能的哭。许多人早早地通透世事,将所有的自己层层伪装打扮如台上傀儡,木然地扮演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。而我如此幸运,又如此不幸,在这个年纪明白了这种心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看一眼李旦,执笔,继续抄写。我的内心算不得平静,但手却很平静。阿欢教我的,倘若心不静,就找一件静的事来做,做上千遍万遍,身体习惯这件事之后,心上的不静就再也不会影响身体。她的身体习惯了佛经,我则正在习惯书法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旦的身体越发颤抖了,我虽未看他,却见他衣裳的下摆在我的视线中微微摇动,一手捏住袍角,将那本不大体面的衣裳攥得更皱,良久,忽地跪下去,垂头道:“姑姑,可以和我说说…父亲的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的笔不停:“你父亲是个好人。”写完一张,收笔,打量这一页——比前几页写得还好:“你若仰慕他,当思做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猛然抬头看我,两手紧握:“就这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…阿爷他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奉节。”我打断他,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现在的名字。从椅上侧身过去,自高向下看——这角度望去,他恭顺跪着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守礼——故意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傲慢:“听说你球技甚是精进。若得空,可否教教余停她们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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